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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全三册）》 作家：颜廷瑞/宋维杰

楔子：梅雨梅雾中的追忆念

衰乱年月，时节不协，天气歪邪。

宋宁宗（赵扩）开禧元年（公元1205年）六月十九曰午后未时，梅雨细细，烟雾蒙蒙。梅雨梅雾，霉结了地面；霉结了四“；霉结了山林虎啸；霉结了农舍炊烟；霉结了从铅山城通往奇狮山谷的弯弯小径。就在这条梅雨梅雾交汇的小径上，第三次遭受罢官贬逐的爱国志士、抗金英雄、政务干才、粗糙词家辛弃疾，骑着一匹枯瘦的栗色坐骑，由年青的第七子辛秸(jie)牵马护卫，踩着洼水泥泞，艰辛地上前移动着……

辛弃疾，字幼安，山东历城四风闸东说念主，时年已六十六岁。他头戴笠帽，身披蓑衣，神情憔悴，双目闭合，霜染两鬓，雪洒髭须，似仍陷于沉念念情景，眉宇间堆积着一层厚厚的忧郁和肃杀之气。本年(公元1205年）三月，正是他出知镇江府一周年，抗金北伐的各式事务已扬铃打饱读张开，十分是在招募健勇，校场教训事务上，已取得了“士气慷慨”“技术精进”“战术契合”的胜仗。孰料三月二日，朝廷突下诏令，以“缪举张瑛”之罪，罢去他镇江府知府之职，并降两阶而为朝散医师。他茫乎不足上疏辩说，朝廷又突下诏令：“改知隆兴府。”他茫乎不足隆兴之行，朝廷却于六月五日再突下诏令，以“好色、贪财、淫刑、聚敛”之罪，罢知隆兴府，贬逐回家。

乖谬的误解，乖谬的罪名，乖谬的诏令，乖谬的反复，走漏了执权者乖谬卑鄙的尽心——辛弃疾必须离开镇江府这个抗金北伐的前线，退居山“。他怆然地离开了镇江城长途焦躁的军政战备，离开了炎热喧阗的校场，离开了斗志慷慨、同对头忾的将士和黎庶，走向自医自疗创伤的窠巢瓢泉园林。

江风云澜，梅雨梅雾，舟楫马背，地广人稀，凄苦、孑然、震怒、追悼，充塞着他的心怀，他一忽儿感到人命张扬中梦想的失落，龙钟晚景心力交痒的怆楚，一忽儿感到大仇未报、大耻未雪的傀怍，一忽儿感到平生所愿百无一酬的忧伤和岁月不待、鹈鴂将鸣的无奈，全然不知淅沥不歇的梅雨，顺着他的笠帽蓑衣滴答地浇灌在他胯下枯瘦栗色坐骑的躯体上、脖颈上、鞍后负载的行囊包裹上和踉跄的四蹄上。

辛弃疾胯下的栗色坐骑，照实是一匹乐龄老马。二十五年前，辛弃疾任湖南安抚使，创建飞虎军，在购进的一百匹战马中，这匹栗色马驹诱导了他的视力，十分是马驹额部一团白色雀斑，引起了他的兴致，使他想起四十二年前（公元1161）年冤在老家历城揭竿举义时乘坐的那匹以古时烈马名字定名的“青色的卢”和“青色的卢”在焰火战场上的神骏风姿，遂仔细端视着这匹栗色马驹。此驹身高六尺，体长一丈二尺，凤头、狮腰、龙肚、鹿腿、耳若削笋、蹄若元宝，牙口三岁，其性暴烈。他飞身跃上马背，以试其能。栗色马驹仰天一啸，声有破石穿云之威；四蹄腾空，形有一跃三丈之捷；神骏无比，健捷无比，遂挑为坐骑，并定名为“栗色的卢”。辛弃疾有诗曰“青衫匹马万东说念主呼”中的匹马，即是这匹“栗色的卢”。

二十五年来，“栗色的卢”跟随主东说念主渡过了十八年遭贬罢官的不幸时曰，在偏僻的带湖、瓢泉送走了超逸丁壮和风华中年。在仅有的七年官场秋蓬中，“栗色的卢”驮着主东说念主，走遍了湖南、江西、福建的山山水水，主东说念主呕精心血地为国操劳、为民解忧，招来的却是第二次罢官遭贬。

二十五年来，“栗色的卢”曾驮着主东说念主五次走进京都临安，三次是有雷无雨的皇宫召见，使主东说念主失望悔过，哀叹连连；两次是支柱晦气的一又友陈亮走出冤狱，使主东说念主碰杯浩饮，放歌云天。

二十五年中，“栗色的卢”曾驮着主东说念主夜闯武夷山五曲峰袁顶着朝廷牵连的罪罚，为朝廷党争而故去的一又友朱熹献上苦衷的怀念，以“所不灭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冽犹生”十六字为一火友而呼。

二十五年中，“栗色的卢”曾驮着主东说念主由瓢泉而绍兴，由绍兴而临安，由临安而镇江，追寻迟暮晚霞的后光。主东说念主鞠躬尽痒地贪图北伐方略，精研战场决机，施行军政战备，招来的却是第三次罢官遭贬。

风雨薄暮。此时此刻，梅雨如注，梅雾如涛，伴跟着脊背上主东说念主不尽不羁的沉念念，更油腻了东说念主世间英雄迟暮的苦衷。

二十五年的死活相随，“栗色的卢”似已体察到脊背上主东说念主的苦怨哀愁，似乎要在这梅雨梅雾交汇中，为沉念念的主东说念主提供一个平稳舒坦的软榻，它用尽全力昂起沉重的头颅，呈现出白首之心的风姿；它老而不馁地竭精心力，都是为了脊背上的主东说念主不再为胯下枯瘦软弱的“栗色的卢”分神分神。

终归是枯瘦软弱，力不从心啊。一团梅雾翻腾着向马头扑来，“栗色的卢”目下一黑，躯体一斜，简直颠仆。赖七令郎辛秸挽辔肩抗急助，才回复了躯体的均衡安详，“栗色的卢”俯首响鼻作谢。辛秸一忽儿恍悟到梅雨浇灌带给“栗色的卢”负重的艰辛，匆忙从马背鞍后取下湿漉漉的行囊包裹，背在我方的肩上。“栗色的卢”连连三声鼻响，似乎在向辛秸作谢。

辛秸，时年二十二岁，是辛弃疾成年八子中的第七子。其东说念主身高七尺，健壮英俊，刻画神似其父，强横多念念，颇似其母，行径敏捷，孔武有劲，因其出身成长于父亲罢官遭贬之期，接受父亲严厉的管教和教训，其文武才思，为十个昆季姊妹中的杰出人物。因其长兄辛稹(zhen3)、二兄辛柜(ju4），皆寄身湖南，任飞虎军官佐；三兄辛稏(ya4)，寄身建康，任江阴提刑；四兄辛镳（biao)，寄身临安，任禁军教习；五兄辛穰(rang2)、六兄辛穟(sui4)，寄身福建，任左翼军官佐；大姐随姐夫范炎（字黄中，范如山之子）居晋陵县衙，二姐随姐夫陈成父（字汝玉）居福州，故昨年(公元1203年）父亲奉诏出山时，他奉母命伴随父亲，充当差役，留八弟辛褎(xiu4)居瓢泉以事母亲。两年官场，驰魂宕魄，旁不雅父亲绍兴理政、临安听旨、镇江备战，始知官场风涛之可畏，始知父亲行径之艰辛；东说念主事当恤而无力，国是当解而无权，军事当谋而上疑，步步绳子，横竖皆非，时有临渊履冰之险。十分是镇江备战一年遭谤、遭诬、遭忌，艰辛难述。春秋易度，痛楚难料，父亲终于在谣诼指责中跌入朝廷独到的“莫须有”三字的陷坑，走上了这条梅雨梅雾、霉织世间一切闲静冷静良知的不归路。

梅雨细细，梅雾蒙蒙。马背上辛弃疾的念念绪，缥渺地飞向逝去的年月，飞向梦魂萦绕的人命之根——四风闸，飞向绍兴十六年（公元1146年）四风闸辛府后：的中秋节之夜——

乌云遮月，秋气如磐，翠竹含泪。在翠竹流泉之间，祭案排列。祭案之上，竖先师孔子画像；画像之前，置青铜狻猊香炉，三炷祭香已燃，紫烟缭绕。

祭案右侧，高背木椅上危坐一位长眉朗目、刻画坚决、身着缁色长袍的老者，那是辛弃疾的祖父辛赞（时年五十六岁）。

祭案左侧，设方桌座椅，桌上摆置酒肴瓜果；方桌两侧骚然危坐的是辛赞为孙儿辛弃疾开蒙延聘的两位文武西宾敦厚。其一是亳州名士蔡松年，另一位是亳州烈士刘瞻。

蔡松年（字伯坚），时年四十一岁。样子清俊，秉性爱静，谈吐谦恭，说念德著述饮誉江淮。时辛赞官居亳州谯县县令，与其结交，知友相重，遂为孙子聘为西席，传授笔墨。

刘瞻（字嵒老），时年三十八岁。刻画广泛威严，秉性刚烈，心怀鲠直直露，文武旷达。六年前（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任抗金名将刘锜（字信叔)帐下幕僚，佐刘锜率八字军破金兵于柘皋（安徽巢县东），遭秦桧忌恨，刘锜罢官，刘瞻即复返故里亳州，躬耕自娱。辛赞慕名而访，相语甚欢，结为忘年交，遂为孙子聘为西席，传授技术兵略。

祭案前，年当七岁的辛弃疾庄然跪立，手捧祖父为其草就的开蒙祷辞，高声诵读：“顽童辛弃疾，年七岁，生于国破灭绝的历城四风闸。一岁时，父母惨死于金兵烧杀抢夺之灾，赖祖父抚育教学，方能存活于世。片时不敢健忘祖父之训海，片时不敢健忘大宋赐予辛家祖先五代之隆恩。鼻祖名讳维叶，任大宋大理评事，执掌朝廷刑律，蒙皇恩由甘肃临洮迁居历城；高祖名讳师古，任大宋儒林郎，执掌节度掌秘书；曾祖名讳单字寂，任大宋宾州司户入伍，执掌户籍钱粮；祖父名讳单字赞，任大宋朝散医师，从官五品，并授陇右郡建国男之爵；父亲名讳文郁，赠大宋中散医师，官为五品。大宋之于辛家五代，皇恩似海，虽国破而不敢忘却，因国破更难忘于五内；金兵之于辛家，有血债累累，虽国破而不敢忘却，因国破而愈加仇恨。乞鼻祖、高祖、曾祖收我于门下，启我粗心，嗣我家门，昌我国教，弃疾当难忘祖父‘念念投衅而起，以纾君父之愤’的教海，为规复国土、联合华夏而献身。恭请敦厚教我材干，授我胆略，指令我自立自立……”

童声朗朗，有凿石镂金之势；刻画俨俨，有仇深似海之状。

读罢祷文，辛弃疾依祖父训示，向孔子画像行九叩之礼。又依祖父训示，向两位敦厚行三跪三叩之礼。

待辛弃疾礼毕，蔡松年携辛弃疾小手挺身而起，拱手向辛赞言说念：“这开蒙祷文想是老先生起草的吧，惜墨如金啊！自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金兵入侵，华夏灭绝已历二十一年，金兵的铁蹄蹂躏，豪取强夺，毁坏了华夏的锦绣高贵，以至田地荒废，黎庶流离，哀鸿遍“……这祷文中蕴寄着老先生‘念念投衅而起，以纾君父之愤’的宿志啊！令孙辛弃疾虽尚年幼，然闻其声，顿挫有致、气韵铿锵；察其容，悲蕴双睛、郁结眉宇，有义愤填膺之象，可知文中之意，已可恍悟三分。此儿定是天赋灵巧，可造之才。恭喜老先生家门有继，素愿有托。松年定当勉力以授，不负老先生所托，教其知恨、铭耻，使‘规复国土、联合华夏’之业后继有东说念主。”

辛赞起身拱手，正待言谢，刘瞻捶桌而起，悲震咆哮：“可恨临安朝廷，秦桧当权，奸佞知足。执权重臣，文恬武嬉，奸淫掳掠于壅塞铜驼，漠不关心江南仁东说念主志士的敕令呐喊和华夏黎庶匹夫的咆哮悲号。四年来，岳元戎蒙难，张浚罢官，刘锜遭贬，韩世忠被削去兵权，辱骂倒置，贤人受冤……”

辛赞悲愤亦炽，接口言说念：“然社稷在民，安慰在民，兴一火在民，人心终究不行侮啊！”

蔡松年从怀中取出一卷文稿，付与辛弃疾言说念：“这是岳飞元戎所作的一首领短句《满江红•冲冠发怒》，仅知于军中将领友一又。现已为江南临安朝廷和华夏金兵所禁读禁传。今传授于汝，权当首授之课，汝当读而念念之。”辛弃疾接过文稿，高声诵吟：

冲冠发怒，任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猛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沉路云和月。莫松驰、白了少岁首，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新，打理旧江山，朝天阙。

辛弃疾诵吟之声刚停，蔡松年盘问：“诵吟之后，心有何感？”

辛弃疾回答：“慷慨高潮，慷慨壮烈。晚辈心潮澎湃！”

蔡松年放声赞好意思：“善！汝之学就从岳帅这首《满江红•冲冠发怒》启动吧！”

刘瞻挺身而起，直露语出：“蔡公所言极是。岳元戎之英之雄，在于文心剑胆，以文为种，以武为植。辛弃疾，今赐汝兵书一部，利剑一柄，《大宋山川战地枢纽图志》一本，愿汝以岳元戎为范而树德、立言、立行。兵书乃《孙子兵法》，为兵家必读之物；利剑乃抗金名将刘锜将军领导之物，遗我以为念；《大宋山川战地枢纽图志》一函共十幅，乃我十年来亲历川陕、华夏、大江南北，双目所及，亲手绘画。今特赐予汝。”

辛弃疾膜拜而起，接过兵书、利剑、《图志》。

刘瞻再作训教：“汝年方七岁，兵书之精研，尚在畴昔；剑术之得，偶合其时：练剑以强体，练剑以精气，练剑以胆，练剑以体得柔刚、缓急、轻重、进退之精妙。剑虽为一东说念主敌，但在东说念主生决胜的特殊时刻袁一剑之威胜过千军万马啊！《图志》乃山川、湖泊、泽地、说念路之浓缩，为将帅用兵决战之基本样式，汝当读之、识之，记其形态，察其关连，明其险峻，烂熟于胸，达到一目览而千军万马突现于目下。”

辛弃疾已为刘瞻雄刚之论所怡悦，慷慨语出：“敦厚所教，朦拢而懂者仅为三分……”

刘瞻语出令下：“似懂三分，已属不易。剑术之妙，就在练剑中体味吧！从明晨四更起，然糠照薪，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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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拱手应诺。

家仆捧盘上，盘中置三只细腰高足酒觚。《周礼》载：“献以爵而酬以觚。”此敬师礼之最！

辛赞行至蔡松年、刘瞻眼前，长揖以礼，亲举盘中酒觚敬呈，并自举一觚作谢：“谢两位高师屈居西席，教之以鞭，琢之以斧，以幼稚辛弃疾之天赐奇遇，亦辛家时来运转之征兆。唯举觚以醉，方能酬两位师长之恩和整夜中秋之相聚。”

蔡松年、刘瞻举觚站起，与辛赞碰觚两欢，发出友情飘溢的笑声。

蓦地一缕低沉哀怨的箫声传来，带着湿漉漉的沉重，冷清清的迷惘，凄惨惨的离情，驱散了辛弃疾马背上的追寻。辛弃疾知说念这缕箫声是从驿站渔樵居楼上传来的，何方失落流离的文东说念主壮士也在禁受着东说念主生无奈的折磨啊！他不忍再听这箫声断肠的堕泪，用劲闭合不曾睁开的眼皮以遮目，顺遂拉俯首上的笠帽以遮耳。辛弃疾胯下的“栗色的卢”也许体察到主东说念主的情意，也许要躲开这箫声的追悼，它突然加速了四蹄叩敲青石板路的节律。

牵着马辔的辛秸也被这驿站渔樵居传来的凄苦的箫声搅得心绪怆楚，喉噎鼻酸。他昂首向父亲望去，父亲正在拉低笠帽以遮耳。父子心灵叠加，父亲也受不了这箫声带来的凄苦啊！他跟着“栗色的卢”四蹄的加速而加速了脚步……

马背上的辛弃疾走过了驿站袁辩别了渔樵居，辩别了哀怨的箫声，回复了马背上的回忆和追忆念，绍兴二十四年（公元1154年）三月三曰历城黄河渡口燕山之行的情景在心头浮现——

春光亚州色图，春风，春草。

黄河滚滚，南山茵茵，一条逶迤山路载着黄河的滚滚浪声，由河畔渡口旋上南山山顶。

南岸渡口，东说念主群熙攘，多为商贾，用马驮车载之物，恭候着北岸来船，历城官员、计吏，辩别东说念主群，坐于河畔条石上，饮酒闲聊，言笑北望……

南山山顶，少年辛弃疾傍祖父辛赞而立……

辛弃疾时年十五岁，身高五尺，绾发少年超逸超逸。去年（绍兴二十三年，公元1153年），金主完颜亮幸驾于燕，以燕京为中都，以上京（黑龙江会宁）为北京，以辽阳府为东京，以云中府（山西大同）为西京，以开封府为南京，展示了巩固华夏，举兵南下团结江南的政策企图，并借机在燕京和华夏各地州县举行科举，以笼络华夏文东说念主。辛府笔墨敦厚蔡松年已于去年被金国朝廷征调入燕京，任尚书左丞之职；辛府书剑敦厚刘瞻也为金国朝廷征调，刘瞻拒调而游侠民间，不知方位；辛弃疾也得到州县推举，已获取随计吏入燕京考中进士的经历，并胁制时曰成行。时祖父辛赞迁官为开封府知府，辛弃疾惊惶无依，派家仆辛发愤马奔开封府急禀，辛赞借病辞官，乘“青色的卢”倍说念而归，为孙子辛弃疾设谋作断，遂成今曰燕山之行。

辛赞时年已六十三岁，满头白首，腰围已驼，步履已艰，但念念维仍精良高深，他大胆决定借州县推选入燕参加科举之机，让孙子辛弃疾进入金东说念主中都燕京开眼界，见世面，长学问，并借机谛不雅形势，了解敌情，熟知一齐山川形势，不雅察一齐城郭政情、军情、民情，为来曰“投衅而起”作念准备。为安全计，他让孙子去华衫佩剑，以步代车，派家仆辛勤、书僮辛茂嘉背囊挑担相随，以学子装扮赴燕。

距离老小主东说念主话别的三十步处，辛勤、辛茂嘉置背囊、挑担于草地，席草而坐，神情专注地望着老小主东说念主的话别。辛勤时年十八岁，身高七尺，虎背熊腰，雄武剽悍，乃辛弃疾同村同胞同辈，八年来，一直伴辛弃疾念书练剑，因其按富家排名第三，辛弃疾敬称他为“三哥”。辛茂嘉时年十三岁，身高四尺，体单力薄，素性灵巧，随辛弃疾念书练剑已有五个岁首，悟性颇高，因其按富家排名十二，辛弃疾以“十二弟”称之。

山顶话别，义愤填膺。辛赞举目瞭望，痛诉疆域沦失之惨状：“疆域破损啊！淮水以北之地尽失，西北大散关以东之地尽失，东海楚州以西之地尽失，大宋江山十之六七已落入金东说念主之手。去年，金主完颜亮幸驾于燕，并以我大宋京都汴京为金东说念主之南京，奇耻大辱啊！今临安朝廷所存国土，唯有益州东路、利州西路、成都府路、潼川府路、夔州南路、京西南路、淮南西路、淮南东路、江南东路、江南西路、两浙西路、两浙东路、广南东路、广南西路、福建路等十七路。版图日蹙，国势日靡，君臣苟安，不念念北伐，坐以待毙啊！汝明乎此，方能知耻近勇，方能自奋自立，日夕必争啊……”

辛弃疾心酸胸涩，骚然恭敬地望着祖父，点头应诺。

辛赞详析深解，再论金兵将再度南侵之危：“金主完颜亮不行小觑啊！其东说念主乃金太祖阿骨打之孙，年三十二岁，残忍凶狠，“心勃勃，行事有轰隆之威，诞生善伺隙突袭，以军功封海陵王。金熙宗（完颜亶）天眷元年（公元1138年），完颜亮任丞相，时年二十六岁；金熙宗皇统九年（公元1149年），完颜亮发动政变，杀熙宗而自立，并幸驾于燕，文武兼施，为举兵南侵，团结江南作念准备。文治则借科举以笼络华夏文东说念主，并征调华夏名士到金东说念主朝廷任职；武略则借屯田军注重之法，监视华夏黎庶之不屈，并派出巨额官员分赴各地，以清查‘官田’‘荒田’‘牧地’‘逃绝户田’‘僧尼羽士占田’等时势，强征地盘，强掠财物，豪夺课税，强征东说念主丁。此皆南侵之前奏啊！传闻完颜亮读柳永词作《望海浪.东南形胜》中‘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句时，有目共赏：‘当投鞭渡江，以睹临安此景。’汝明乎此东说念主，当知金兵再度南侵之不行幸免，当知有备无患之必须。”

辛弃疾突然感到心头压力之沉重，突然感到大祸将来临的紧迫，剖判了“有备无患”四字的沉重。

辛赞指点江山，再论山川战地之枢纽：“金东说念主暴政，将再次掀翻华夏黎庶不屈之高潮。此压力愈大，不屈力愈强之理，历代皆然。战场拼杀，山川战地关乎赢输，故兵家高度关注。汝读《孙子兵法》，可知孙子关连地形的证据？”

辛弃疾回答：“知说念。《孙子兵法》有语：‘地形有通形、挂形、支形、隘形、险形、远形六种。’

辛赞再询：“能详解否？”

辛弃疾回答：“能。‘通形’即通顺无阻之地，我可往，彼亦可来，要在先居高处以瞰制四周，以利越“灵活，以保粮说念通顺。‘挂形’即山高坡陡挂碍之地，不错往，难以返，要在凭险而踞，瞰制敌军，隐敝活动，秘要利用地形，以收东声西击之利。‘支形’即沮丧两边各守高险，坚持相抓之地，出军难以成阵，遇敌难以张开，要在以走诱敌，敌若蹑我，候其半出而伏兵击之；敌若先走以诱，我戒之蹑。‘隘形’即通说念短促之地，利于凭险防护，利于阻援疲敌，要在求胜于易胜，敌据隘，勿纯粹进攻，更勿死拼硬打。‘险形’即山川艰险梗塞之地，时常指关锁之地，而非兵家必争之险要。要在观测了了，若敌先踞之，当畏俱而另觅跳跃之途。‘远形’即沮丧两边相距较远汇注之地，不利于发动进攻，要在揆情度理，先移近尔后攻。辅之以刘先生所赐的《大宋山川战地枢纽图志》，孙儿对《孙子兵法》所阐六种地形之论的体会，似乎更为实在了。”

辛赞沸腾而赞好意思：“念书知解啊！但仅为竹素所得，不算真懂。汝当实地历练，仰其所高，俯其所深，步其遐迩，履其险要，察其关口之秘，考其山川走势，熟知其历史沿革和该地所经历的战况战史，方为真懂真知。况兼汝需切身着手袁绘其山川沼池、断崖碉堡、关口墟落、井泉林木，以充实刘先生所赐《大宋山川战地枢纽图志》上的变化，以备畴昔之需。汝当难忘，战地山川津要，勿全赖天赋挂念，六合挂念卓异之士，隔或然日，挂念亦会有误。”

辛弃疾一忽儿恍悟到祖父的高深尽心，“投衅而起”“纾君父愤”的完毕，需要扎塌实实、一步一步地前行。他骚然戴德地望着老迈年迈的祖父，想要吐诉心中的一切。

渡口东说念主群炸起的沸腾声飞上山顶，截住了辛弃疾欲语的唇舌，截住了祖孙心系祖国的话别。辛赞、辛弃疾移目向渡口望去，北来之船已近南岸，船夫的号子声淳朴广泛，搅拌东说念主心。河岸条石上落座的历城计吏已嚯然站起，向山顶猛力挥手，默示辛弃疾立即下山；家仆辛勤、书僮辛茂嘉匆忙背囊挑担，向老小主东说念主走来……

辛弃疾双膝跪倒向祖父告别，辛勤、辛茂嘉亦趋前向辛赞跪倒告别。

辛赞双手扶起辛弃疾再作交代：“燕京今乃金东说念主腹黑，军卒对进城之东说念主盘查甚严，汝当言行自律，勿师心自是，勿意气逞强，勿孟浪行事，严慎为上。难忘难忘，祯祥归来。”

辛弃疾拱手应诺：“祖父训海，孙儿难忘心头。”

辛勤、辛茂嘉向辛赞叩头站起。

辛赞精神一振，高声而语：“走吧，去燕京开眼界吧，启动你东说念主生的颤动闯荡吧！”

辛弃疾精神亦为之一振，拱手作别，带着背囊挑担的辛勤、辛茂嘉走下南山，向渡口走去……

辛赞将坚决深邃的视力移向滚滚黄河，高吟起岳飞的词作《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为孙儿送行——

遥看华夏，荒烟外、好多城郭。想过去，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歌乐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兵何在？膏锋鳄；民何在？填沟壑。叹江山也曾，千村寥落。何日请纓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辛赞壮烈苍凉的诵颂声，伴着孙儿辛弃疾走下南山，登上渡船。

黄河滚滚，余音回绕。辛弃疾伫立船头，回望南山，祖父刚健的身躯屹立山顶，渐行渐远，祖父苍凉的诵颂声似在耳畔心际愈鸣愈强。

一忽儿，几声犬吠从奇狮村街巷的屋檐下腾起，驱散了马背上辛弃疾心头远方的情景和假想，袭来了现实山村中梅雨梅雾的阴湿潮凉。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咳了几声。

辛弃疾胯下的“栗色的卢”最初察觉到主东说念主的变化，匆忙抖起精神，奋起四蹄，加速步骤，开脱了街巷犬吠的惊扰，希图以蹄奔生热的衰敝躯体，为主东说念主增添几缕温顺。

牵着马辔的辛秸听到父亲咳嗽，起手向腰间的酒囊摸去，即刻意志到酒囊已空，已无酒为父亲驱寒了。他心头一酸，忍着眼眶里涌出的泪水，牵着“栗色的卢”穿过奇狮村，向奇狮桥走去……

马背上的辛弃疾，在犬吠惊扰、雨雾送寒的顷刻分神移神后，又回复了马背上的回忆和追忆念，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九月九日四风闸村外焰火刀剑的情景在心头浮现——

焰火遍“，硝烟蔽空，铁骑突奔，沙尘飞扬……

薄暮，残阳如血……

秋风呼啸中的四风闸村外……

松柏苍翠的辛府坟场……

坟场中新筑的高大宅兆和高耸的玉石墓碑……

墓碑上“辛赞之墓”四字被残阳映得血红……

墓碑前一面“辛”字大旗高竖，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辛”字大旗下，二十二岁的辛弃疾戴红色幞头朝天巾，手抓利剑，血染白袍，立马墓碑前，神情凝重焦急，似乎在念念索、恭候着什么，任胯下的“青色的卢”四蹄腾挪踯躅。他的身旁是年已十九岁，跨着一匹白马的辛茂嘉，此刻正在勒马提刀，神情亦凝重焦急地凝视着辛弃疾的一言一动。他的死后是整都排列的两千举义戎马，征尘满衣，伏鞍荷戟，或血染衣袖，或伤及臂肘，或窘迫不胜，都同对头忾地把视力投向辛弃疾，恭候着主帅发出新的军令。

一阵激越的马啸声和马蹄声从戎马阵列的背后传来，东说念主们追溯望去，一匹玄色战马飞过阵列，止步于辛弃疾眼前，二十五岁的辛勤跳下马鞍，依军礼单腿跪地呈报：“哨骑答复：晏城金兵两千，已渡过黄河，宣称要血洗四风闸；长清金兵一千，连夜北上，现已进驻历城，整夜就会进攻四风闹；章丘金兵一千，已进至郭店，距历城唯有三个时辰的路程。”

辛弃疾跳下马鞍，膜拜于祖父辛赞的墓碑前，捧剑叩头，高声祭告：“祖父英灵明鉴，今六合形势，果若祖父所料，金主完颜亮举兵南侵，发动干戈，亲领六十万铁骑，分四路向江南进攻了。西北一齐，由河南尹图克坦哈喜、平阳尹张宗彦率兵十万，出秦州（甘肃天水）、凤州（陕西凤县）攻取四川；河南一齐由太原尹刘萼、济南尹布萨乌哲率兵十万出唐州（河南唐河）、邓州（河南邓州市)攻取江陵（湖北荆州）、襄阳；入海一齐由工部尚书苏保衡、益都尹程嘉率领军舰六百艘，由海门山入钱塘江，攻取临安；安徽一齐由金主完颜亮切身率领尚书右丞李通、尚书左丞赫舍里良弼、御史医师图克坦贞、同判大批正事图克坦永年及戎马三十万，出寿春（安徽寿县）、宿州（安徽宿县）、亳州（安徽亳县），攻取淮安（江苏淮阴）、泗州（江苏盱眙）、扬州、建康。大宋之危，莫过至当天。孙儿依循祖父训海，‘投衅而起’，汇注两千烈士，为挽大宋之危难，揭竿而起，浴血构兵了！祖父英灵明鉴，当天华夏黎庶，果若祖父所析，不胜金兵羞辱蹂躏，怒而揭竿，聚啸山林。张旺、徐元举义于江苏东海，王友直举义于河北大名，耿京、贾瑞举义于山东莱芜、泰安，契丹东说念主耶律斡罕举义于大同、阳高袁魏胜举义于江苏海州。“火烧天，已成燎原之势。孙儿依循祖父‘同舆同驰’的训海，北结大名首领王友直，南结莱、泰首领耿京，并与江苏首领张旺、徐元、魏胜通好。‘同舆同驰’，有援不孤啊！‘辛’字大旗之高擎，是祖父‘大公忘我’遗训之落实！辛家累年所积粮米，已作军粮养兵；辛家累年所积银两，已作军饷购得器械马匹，武装成军两千；辛家统统田产，已分给四风闸无地黎庶；辛家统统房舍，已分给四风闸无屋穷人；辛家崎岖几十口东说念主丁，妇孺已散布流离，寄居异地，男丁皆提刀上马，杀入战场。孙儿之所为，只求义无反顾，无挂无牵啊！‘辛’字义旗竖起半个月来，震天动地之威，可慰祖父之遗志。一破历城，再破大涧，三破西营，焚官衙诛金官，开官仓支持灾民，破牢狱开释无辜。‘辛’字义旗到处，农工沸腾，士商扬眉，黎庶食箪浆壶以迎送；金官鼠窜，金兵畏怯，官府张皇仇恨而调兵会剿。当前，晏城、长清、章丘三处之敌约四千戎马已合围而来，恶战在即。孙儿决定率所部两千戎马，借夜幕掩护，疾驰东进，歼灭章丘西进金兵一千戎马于郭店，然后南下莱芜，插足耿京大旗之下，以细流成河、百川成海之势与华夏金兵争锋。愿祖父英灵佑我此行得手！”

辛弃疾叩头向祖父英灵告别，举剑站起，跨上马鞍，高声发出军令：“东进郭店，湮灭金兵！同对头忾，此战必胜！”

马背上伏鞍荷戟的两千烈士，精神一振，同声咆哮，气壮江山：“东进郭店，湮灭金兵！同对头忾，此战必胜！”

在震落晚霞的“东进”声中，辛弃疾放马急奔，辛勤、辛茂嘉阁下随行，两千名烈士掀翻了令地面颤抖的奔马呼啸声……

梅雨作灾，梅雾狂卷。奇狮河暴涨的山洪，挟着呼啸的山风奔出山谷，猛烈撞击着奇狮桥，浪花飞溅、乘风作瀑的纵欲，驱散了马背上辛弃疾心头誓师东进的幻景和假想。辛弃疾知说念，奇狮桥上的这般奇景奇不雅，是由山势走形，山洪弯折，气流急旋猛涨秘要交汇而变成，遂以双脚轻叩马肚而向河水狂吼、飞瀑成幛的狂暴报复。

辛弃疾胯下的“栗色的卢”在主东说念主双脚轻叩的提醒中，立即雄厚了主东说念主的意图，马头一摆，跃身一起，勤勉一搏，冲过飞浪瀑幛，飞过了奇狮桥，呈现出老而不衰的威风。辛秸奋斗于马儿的发达，脸贴马面，手抚马颈以示慰问，“栗色的卢”连打响鼻作谢，在辛秸的牵引下，回身南向，朝着五里外周氏冈走去。

梅雨作灾，梅雾狂卷。周氏冈原名前冈，高数十丈，乃花岗石断块，葱茏碧绿，玲珑似玉，秀灵之气，溢屏谷口；崎岖高冈之路，乃东说念主工开辟，宽阔流畅；冈顶短松如伞，草茵如席，山花如火。辛弃疾勒缰而停马，把炯炯视力投向周氏冈下梅雨梅雾笼罩的瓢泉园林，神情变得凝重而怆楚。

辛秸知说念，这座园林是父亲心血之所凝啊！十一年前，绍熙五年（公元1194年），父亲从一位周姓东说念主家购得这块荒山，栖身于我方亲手搭建的竹茅小屋“听泉草堂，并切身劳顿，诱导置圃，伐木割藤，引山岩琼珠瀑布，成柳下明沼清池，并借前东说念主诗文名篇名句抒胸中块垒，名茅茨屋舍，用两年时刻建造而成。传闻周门第祖乃金陵东说念主，因避五季之乱而迁居于此，已三百年，中有五世祖为将军，厌官场倾轧而归此山中，安怡晚年，并以“汝等尽孝以事母，当以义协居”遗训儿孙。父亲嘉之，曾赋《最高楼》以赞叹：“周家五世将军后，前冈千载义居风。看明朝，丹凤诏，紫泥封。”希冀破灭啊，当天前冈，义风宽敞，可“丹凤诏”下，“紫泥封”来，诏的是“罢官贬逐，封的是梅雨梅雾啊！辛秸的神情也凝重怆楚了。

辛弃疾危坐马背，把视力投向园林深处嶙峋突兀的苍壁岩，久久地凝视着，寻索着，视力凝滞而含悲……

辛秸知说念，父亲在苍壁岩寻找那琼珠般滴流握住的瀑布，寻找那样式如瓢的清泉，那是父亲心中的“孔、颜乐处，是“瓯饭瓢饮”自然生成的清白田地，父亲曾赋《水龙吟•题瓢泉》以颂之：“稼轩何苦长贫，放泉檐外琼珠泻。乐天知命，古来谁会，行藏用舍？东说念主不胜忧，一瓢自乐，贤哉回也。料过去曾问：饭蔬饮水，何为是，栖栖者？……”可当天，雨漫泉声，雾遮琼珠，霉蔬难食，霉泉难饮，颜子又当何问？也许唯有栖栖戚戚地抽堕泪噎陨涕了。辛秸的双眼已是泪水欲滴……

辛弃疾危坐马背，把视力投向园林东侧竹林深处、高台之上的停云堂，视力含有更浓更重的狐疑……

辛秸知说念，父亲在寻找停云堂左侧的清溪小桥，右侧的竹林短松，上空的云霭瑞气壮不雅，阶下微风轻拂的线路，在寻找我方心通陶渊明、苏子瞻的诗句：“渊明避俗未闻说念，此是东坡居士云。身似枯株心似水，此非闻说念更谁闻？”可当天，停云堂云霭渺无，松竹无影，梅雾摧残，梅雨声吼，陶令若处此地，心历此景，能有“东篱南山”酣畅的诗句吗？苏子瞻毕竟是经历过巫山潸潸的，“说念”在梅雨梅雾霉结处，是闻不得，也不行闻啊！辛秸的视力也变得茫乎狐疑了。

时近傍晚申时，梅雨细细，梅雾蒙蒙。沉重飘渺的苦衷、忧郁，窒息着瓢泉园林，使奇狮山谷泯绝了昔日的清风丽日、流泉竹影、诗酒笑语、百鸟声气。白费，一缕琴音从园林中鹤鸣亭飞出，婉约悲切，若泣若诉，携着寻觅、挂牵以及高深神志的情感，回旋在瓢泉园林上空和奇狮山谷。移时，一曲沉郁含蓄的歌声，驾着琴音而起，带着不满、感叹、广泛清刚的期待，浪荡着奇狮山谷的梅雨梅雾，浪荡着瓢泉园林中的忧郁苦衷。

此时的鹤鸣亭，梅雨淅沥，梅雾翻涌，雾漫高台，层楼，竹轩竹栏的竹茨厅堂。就在这间雾雨合围、琴音歌声飞起的竹茨厅堂里，女主东说念主范若水带着八子辛褎，三哥辛勤，侍女整整、香香，为管待丈夫辛弃疾、七子辛秸一忽儿归来的家宴正在进行。

姜汤驱寒，清酒生暖，菜肴充饥，亲情解忧，侍女整整、香香弹唱着三年前辛弃疾在黄梅时节所赋的一首《鹧鴣天•漠漠轻阴拨不开》，妥贴地发达出这次久别聚合中一忽儿归来的欢娱和一忽儿归来的不安：

漠漠轻阴拨不开，江南细雨熟黄梅。

多情意外东边日，已怒重惊白费雷。

云柱础，水楼台，罗衣费尽博山灰。

其时一识和羹味，便说念为霖讯息来。

琴音歌声中，范若水神情自如，笑语盈盈，频频碰杯，为丈夫归来道喜作贺；频频举箸，为七子归来夹菜夹肴。她以燕赵女子侠气柔情的洒脱，狡饰着眉宇间淡淡的忧念念。她时年六十岁，生于巨鹿邢台，其母赵氏金花绮罗，为目前皇叔赵士经之女，有“宗室公主”之称；其父范邦彦，宣和年间大学士，行侠仗义，有“河朔孟尝”之誉，仕金为蔡州新息县令。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金兵南侵，渡淮而威胁建康，范邦彦借新息居地之便，在蔡州举义，举新息全境地盘东说念主丁归宗于宋，威望调整江淮。归宗于宋后，曾任湖州长兴县令，通判镇江府等职。其兄范如山，亦抗金英杰，志在华夏，曾任辰州卢溪县令，江陵公安县令等职。范若水其东说念主，灵巧慧敏，淑静多念念，精于音律，耽于诗词，悟性极佳，挂念力极强，幼时即有“范家才女”之称，与辛弃疾的相识、相爱，始于诗词，成于诗词。四十多年来，她既是辛弃疾诗词的首览者、挑剔者，又是辛弃疾诗词的记存者、释解者。此时她已猜知丈夫是遭贬而回，但不肯莽然说出，便命侍女整整、香香弹唱三年前辛弃疾的这首词作《鹧鴣天•漠漠轻阴拨不开》，即是要向丈夫传递她心底的挂牵和不安。

琴音歌声中，八子辛褎神情沉郁而料理。从父亲缄默不语的威严中，从母亲眉宇间淡淡的愁念念中，他已感受到父亲第三次罢官遭贬的追悼，却不肯我方的猜测成真。三年前父亲诵吟着“漠漠轻阴拨不开”的无奈，可当天的遇到，是梅雨如注，梅雾如涛，霉结山谷啊！他辞吐不敢高声，行径不敢冒昧，他在向父亲捧杯敬酒时，双手也在微微地颤抖……

琴音歌声中，三哥辛勤消沉凝伫，已猜知冤情祸事的驾临，睁着污染的眼睛，凝视着第三次遭贬归来的辛弃疾，悄关连词悲，嘘唏而咽，老泪从沉陷的眼窝涌出，他匆忙俯首，伸出单臂右手躲避。他时年已六十九岁，与辛弃疾有着六十三年的主仆昆季情感。绍兴十三年（公元1143年），他七岁进入辛府，仆役于族祖父辛赞膝前，奉茶斟酒，展纸磨墨，间以游伴照顾年仅四岁的辛弃疾；绍兴十六年（公元1146年），他十岁，奉族祖父辛赞训示，陪七岁的辛弃疾念书练剑；绍兴二十四年（公元1154年）和绍兴二十七年（公元1157年），他奉族祖父训示，两次陪辛弃疾随计吏前去燕京“谛不雅形势”；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辛弃疾在大公忘我，聚众举义，垂死历城、大涧、西营、郭店，投靠耿京，“有盘算推算南向，夜袭济州金兵大营，活捉叛徒张安国的重要事件中，他挥舞双剑，护卫于辛弃疾的前后阁下，有“双剑轰隆”之称。在夜袭金兵大营之后，奉辛弃疾之命，留居扬州迷路知返的万余义军中，照应心存疑虑的义军昆季。“反正东说念主”命苦啊，一年之后，万余义军在“屯田自养”的时势下，遭朝廷罢了，报国无门，黔驴技穷，遂与千余时势军昆季，重归盗窟，造反金兵滋扰。惜在一次构兵中，因中金兵毒箭而失去左臂。之后，不论辛弃疾是在秋蓬不定的官场，也曾在失路蜷居的山“，辛勤名为亲随为辛弃疾消解杂务，实为辛弃疾护理服待。主仆之义，使他俩甘苦共尝，忧乐共与；昆季之情，使他俩荣辱与共，死活相随。当天，辛弃疾怆然归来，辛勤心怀深处一忽儿感到从未有过的心堵和忧伤，他凝视着目下凸显软弱的少主东说念主，人命迟暮的苦衷和鹈鴂将鸣的追悼，一忽儿扯破着他的心怀，他默默地用右手举起羽觞，一饮而尽。

琴音歌声中，侍女整整、香香在吹弹传诵上极度严慎和插足。她俩都是扬州东说念主，有着扬州女子的灵巧慧敏；她俩又都是慕辛弃疾之名而托东说念主引荐进入辛府，是辛府乐班歌伎中最年青的两位，甚得范若水的恻隐。九年前，宋宁宗庆元二年（公元1196年），辛弃疾遭佞臣误解，第二次罢官遭贬，除罢去福州知府之职外，还罢去了武夷山冲佑不雅提举（宋初寺不雅轨制之设，是朝廷恩遇五品以上官员落职青年活的最低保险冤。辛弃疾在其朝廷息交生涯的困窘中，忍痛罢了了乐班歌伎钱钱、田田、卿卿、飞飞四东说念主，留住了时年仅十二岁的整整、香香，以箫笛筝陪伴夫东说念主古琴，以成诗词歌吟之律袁愈加深了她俩对辛弃疾、范若水亲昵崇拜的情感，如儿子之对父母，如学生之对师长，她俩遂称辛弃疾为先生，称范若水为师母。当天，先生凄楚归来，梅雨湿衣，梅雾蒙目，师母命弹唱《鹧鴣天•漠漠轻阴拨不开》以迎迓，她俩把对先生的敬仰珍爱和对师母的亲昵意思，全部融入文句的弹奏传诵之中。“其时一识和羹味，便知为霖讯息来。”柱湿础雨，见微知萌，盐梅和羹，雾霖为雨，十多天来，梅雨淅沥，梅雾翻腾，难说念确切预示着有重要不幸要驾临这瓢泉园林吗？她俩弹唱《鹧鴣天.漠漠轻阴拨不开》的玉指金嗓也在微微颤抖了。

琴音歌声中，辛秸神情沉重，双目含怒。他听着侍女整整、香香弹唱出《鹧鴣天•漠漠轻阴拨不开》中的文句“多情意外东边日，已怒重惊白费雷，心底的震怒确切要炸裂喷发了。他牢牢咬着牙关隐忍着……

琴音歌声中，更袍更衣的辛弃疾，似乎在着意地挥拂着舟楫马背上的劳累和心头胸腔中的气愤，呈现出神情上的安详和视力中的超逸，频频碰杯，感谢大家的关怀。他碰杯站起，自如而语：“各位在瓢泉园林操劳的亲东说念主，天说念煌煌，东说念主说念汤汤，天遂东说念主愿，弃疾第三次罢官遭贬，从当天起，要老居瓢泉了！请大家干杯！”

意象灵了，记挂成了确凿，说破的不幸如响雷炸裂，震骇了雨雾围困的鹤鸣亭——

琴音乍歇。

歌声乍停。

世东说念主在逊色失落中饮了杯中酒。

辛秸望着泪水盈眶、强忍不幸的母亲，心头一颤，声气有些发抖了：“母亲，朝廷贬逐父亲的借口，是误解而罗织的八字罪名：‘好色，贪财，淫刑，聚敛’。”

范若水惨然一笑，泪珠滚落，放声而语：“欲治其罪，何患无辞。朝廷执权者的材干，何其如斯肤浅不胜啊！二十四年前，孝宗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朝廷罢辛郎福建安抚使之职，贬逐回家，其罪名是‘聚敛民财，奸贪凶暴，虐害田庐，凭陵上级，花钱如泥沙，杀东说念主如草芥’。真够得上‘极恶穷凶’了，况兼不许通告，辞谢永诀。后经有司查证，乃监察御史王蔺居临安罗织而成，以此‘莫须有’之忖度，断送了辛郎的十年时光。十二年前，光宗绍熙四年(公元1193年），朝廷第二次罢辛郎福建提点刑狱兼代浙东安抚使之职，贬逐回家，其罪名是‘暴戾贪饕，奸赃错落’。罪过虽比第一次贬逐文字轻便，其推行毫无二致，不异是不许通告，辞谢永诀，后经有司查证，乃御史中丞何澹、左司谏黄艾居临安搭伙罗织而成，以此‘莫须有’的忖度，断送了辛郎又一个十年时光。这次贬离知镇江府、贬罢知隆兴府的八字罪名‘好色、贪财、淫刑、聚敛’，仅仅前两次罢贬罪名的翻版，亦然‘莫须有’卑鄙权略的奸猾哄骗！欺东说念主耶？欺天耶？‘莫须有’三字妙法，乃朝廷自创的发明，昔日置岳元戎冤狱于风云亭，当天置辛弃疾冤案于鹤鸣亭啊！‘好色、贪财、淫刑、聚敛’八字，古老成见，六合还会有东说念主战胜吗？”

辛秸匆忙接着母亲的语言说：“确如母亲所语，对父亲这次罢官贬逐，京口东说念主士多有谈论。有东说念主以为是朝廷反对北伐的高官，如右相谢深甫、御史中丞史深入之流的祸谗之心所致，怕父亲成为抗金北伐的统辖；有东说念主以为是太师韩侘冑妒贤疾能之心所致，怕父亲功高望重，赢得人心；有东说念主以为是朝廷最高执权者猜疑之心所致，怕父亲成为第二个执掌兵权的岳飞。”

范若水高声哀叹：“辛郎命苦，此时此刻，梅雨成瀑，梅雾凝云，云暗园林，云磐山谷，这即是你说的‘天说念煌煌，东说念主说念汤汤，天遂东说念主愿’吗？”

梅雨摧残，梅雾翻涌，辛弃疾凭栏啸吟：

江头日日打头风，憔悴归来邴曼容。

郑贾正应求死鼠，叶公岂是好真龙。

孰居无事陪犀首，未办求封遇万松。

却笑千年曹孟德，梦中相对也龙钟。

辛弃疾啸吟之声刚落，雷声轰隆，山风骤起，梅雨寥落，梅雾闹翻。范若水急抚七弦古琴，收辛弃疾啸吟之词入曲，整整品箫应和，香香巧弄琵琶而放声呐喊，为辛弃疾啸吟之词插上了飞行的翅膀。范若水和着琴音高吟：“‘江头曰曰打头风，憔悴归来邴曼容’，启齿十四个字就凄然说念破了世路艰险，英雄失途的追悼。悲无处诉，哀无处消，唯有借汉代贤东说念主邴曼容的行径业缋自寻安慰了。贤东说念主邴曼容为官廉正，俸薪不肯过六百石，养志自修，声誉昭著，然群小妒恨，朝廷辞谢，凄凄然以‘辄自免去’而退居故居。辛郎引邴为师，为伴，为荣，顶着‘好色、贪财、淫刑、聚敛’的八字误解，以憔悴年暮之躯而笑傲坎坷，真够得上邴曼容第二了……”

雷声湮灭，山风吹拂，梅雨停歇，梅雾散尽，范若水和着琴音高吟：“‘郑贾正应求死鼠，叶公岂是好真龙’，辛郎轻轻一嘘，借郑国商东说念主的疼爱死鼠和汉代刘向笔下叶令郎高的惧怕真龙，提醒了朝廷重用奸佞、贬逐贤人的丑恶嘴脸。‘孰居无事陪犀首，未办求封遇万松’，悲愤洪志的无奈，辛郎只好请来战国时宗旨合纵抗秦而遭贬的魏国宰相公孙衍（字犀首）对坐万松之中，碰杯痛饮以笑傲官场了……”

晚霞照耀山谷，峦峰斑驳陆离，山风轻拂，绿树轻摇，山花轻摆，范若水和着琴音高吟：“垂暮之年，龙钟之态，力衰之躯，接二连三的遭贬，仍然禁不住人命张扬的追求，仍然泯灭不了执着的信念，这是东说念主生的追悼，也曾东说念主生的壮烈？‘却笑千年曹孟德，梦中相对也龙钟’，龙钟的惺惺惜惺惺，龙钟的心灵叠加，线路也好，梦中也好，古今相承也好，痴心痴想也好，三国时的曹操和曹操的诗句大业，仍在引发龙钟老迈的辛郎笑傲东说念主生……”

一阵凄切高尤的鹤鸣声，陆续了范若水的高吟，在雨后湿漉漉的山谷回响。辛弃疾举目瞭望，晚霞映出的雨后长虹，桥架山谷，七彩斑斓，更托稀少狮山谷的壮丽秀雅。七彩长虹桥下，一只展翅飞出的白鹤，掠过山坡林海的碧波，掠过山间竹林的绿浪，发出殷切凄切的嘶鸣声向瓢泉园林飞来。辛弃疾一时看呆了，默默心语：“白鹤啊，你来得神奇，来安妥令啊……”

范若水停琴而奔向雕栏，望着飞来的白鹤纵声管待：“久违了，白鹤！你是百鸟中的清正正人，你是辛郎与之为伴、与之相语的密友，热烈接待你长住鹤鸣亭啊……”

白鹤通悟东说念主性，鹤鸣线路响亮，似在回答，双翅一收，俯身一行，轻轻地落在辛弃疾、范若水眼前的雕栏上，鹤鸣朗朗，似在致意。辛弃疾手抚白鹤而仔细端视，它体长四尺，通体白嫩，洁净自养之状如昨；它昂首而立，如圭如璋，高傲自修之状如昨；它头顶朱红额痣，再呈深红染黑之色，这是年级的增添，这是走向年暮的记号，辛弃疾的心头，突然浮起一层苦衷，双手牢牢抱住了白鹤洁白的躯体。

鹤鸣唧唧，亲切柔软，似向辛弃疾吐诉神思……

范若水笑语：“《易经》有语，‘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辛郎，该你向我们的老一又友诉说神思了！”

辛弃疾手抚白鹤，语言苍凉：“《易经》有语，‘我有好爵，当与尔靡之’。白鹤，我的密友，我当天之统统，是追悼，是迷惘，是不幸，是追寻。请你伴我追寻坎坷东说念主生中追悼的因由，迷惘的祸根，艰辛的渊薮，伴我唱出人命张扬中临了几声年迈线路的挽歌吧！”

鹤鸣啾啾，似在忧伤……

范若水鼻酸目湿，泪珠滚落……

长虹湮灭了，晚霞湮灭了，夜幕偷偷驾临，夜色笼罩了鹤鸣亭，笼罩了鹤鸣亭雕栏上的白鹤和凭栏沉念念的辛弃疾。

夜静极了，偶尔传来白鹤凄切悠长的哀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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